如果他们没有爱上文学
散文精选  2017年10月19日  阅读:1495

我曾在一家市级党报编过几年的副刊。按部就班,缺少激情,稍显枯燥,既没有文学青年想象的那么神秘,也没有古人所言的为他人作嫁衣那么高尚。在白开水似的平淡中,还是有些事、有些人,一直让人心怀惦念——

有一段时间,总有一所偏远农村的高中生给我寄来诗稿。他的诗,抄写在用白纸裁成的稿纸上,但字写得秀气,而且,充满青春气息迷茫、与忧郁的诗歌还是让人忍不住喜欢。我一下子就能断定,他和普通的同学相比,很有才气,是很优秀的那种。也许,是因为自己曾经也早早在初中就痴迷文学的经历,所以就能理解他在这个阶段对文学的热爱以及对发表的渴望,也就对他多了一份格外的关照。于是,每次收读他的诗稿,我都会选发一些,一首,两首,偶尔会发一大组。

接下来,他寄的诗歌更加勤快了,几乎一周一次,每次都有十几首,而且我发现他的写作明显在进步,也真为他高兴。恰好,我的版面上有一个类似于蓓蕾初绽的栏目,我在那里隆重地推介了他。我不但一次性给他刊发了八首诗歌,而且配了简介、生活照,还写了个编后,以示隆重。

这一下,事又来了。

很快,电话打进了编辑部。电话是他的班主任打来的。我才知道,他原本是一个成绩优异的孩子,按理,考一所普通大学是完全可以的,可是正因为太爱文学了、一心想当文学家,这一年来开始出现了严重的偏科。令我更为震惊的是,由于在外地的一些校园期刊和我的版面上陆续刊发了一些作品,更加加剧了他成名的愿望,甚至,连正常的数学课都不上了。我意识到事情的可怕,就和老师商量,决定以后不再给他发稿子了。

我还试着给他写了一份信,嘱他一定要专心学习,将来再实现文学的梦想。可惜,我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。而他呢,在发现自己寄给我的诗歌开始“石沉大海”之后,也就再没有寄诗歌给我。但我和他的班主任、那位细心认真的女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。后来她告诉我,这个孩子在高考中失败而归,数学和外语都考得很差,而且没有复读,直接去广东东莞的一家厂子打工去了——他去东莞的理由,是听说那里的打工文学很发达。

这样的消息像一块巨石,一直压在我的心头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陌生的男孩子,我只能祝你在遥远的南方生活快乐。

我记着的另一个人,是一个郊区的妇女。她第一次到我办公室的时候,抱着不到周岁的孩子,后面还跟着她的丈夫。她显然有些胆小,进了编辑部的门,就问,“想发稿子,怎么办?”临近门口的一位女编同事经过询问得知是文学稿件后,就径直带到我跟前。

我示意让他们坐下,他们不肯,还是站着;再示意,才迟疑地坐下。她从一个破旧的帆布背包里,掏出一本页脚页眉都卷着的笔记本,递给我,怯怯地问:“能发表吗?”我接住,说:“先看看吧!”然后,他们就在沙发上静静地坐着,等着。我开始阅读她认真地抄写在本子上的诗歌。厚厚的一大本,有五六十首,有组诗,也有单独的诗歌。有长,也有短。坦白地说,诗是稚嫩了些。甚至说不是诗,只是一个女人的心情笔记,可能更准确些。但我能把这样的话说给她听吗?不能。

我开始了和她交流:“写了几年了?”

“三年,这些都是我选的,稍好一点。”

“我选几首,给你发吧,但老实说,诗不是很好。”我记得我当时刻意把“很”字,强调了一下。

她谦虚地点了点头,就让我把能发表的抄下来。她的意思是,要带走笔记本。她很真诚,担心放在办公室,她不放心,怕丢。在她看来,那个抄录了大量诗歌作品的笔记本,珍贵若她生命。

诗歌很快在版面的最下角发表了,三首,加起来也不足二十行。过了几天,她来了,看了报纸,有些激动,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,就走了,说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丈夫。那天,她还说她丈夫很支持她,抢着下地干活,操持家务,腾出时间让她写诗。

过了些日子,她又拿来了一大本诗歌,让我选。可我这次回绝了她。我说明了本意:你的诗,不够发表的资格,应该好好地务农,或者挣钱,养孩子。她有些纳闷地问,你们咋这么俗?说完,就走了。以后,再没有她的消息。几年以后,一次下乡,经过她的村子,我打听她,得知她疯了,整天抱着自己的孩子说:“我是诗人,我要当诗人!”

听后,不禁唏嘘。

在我们的身边,有不少人,视文学为敲门砖,视文学为黄金,终有一天,他们会抛弃文学,摇身一变,成为老板、领导秘书,或者其他什么的。这样的人,从文学跟前捞了好处,转身就走。也正是这些人,常常托我的领导或者同事,在我主持的版面上,发了不少文学作品。他们自知自己的水平不高,但他们的优势在于,有稳定甚至可观的收入,诗歌与文学之于他们的生活,是可有可无的——相反,他们恰恰从文学跟前得到了真正的实惠,文学也在他们跟前变成可触摸的东西,如金钱,如权利。

曾经看过一家杂志关于作家苏童的访谈。文中,苏童诙谐地形容此类人时说,“写作,对很多人来说,它就像一艘渡船,渡过河,到了对岸,船就没有用了,他们就不搭这个船了。”

这个比喻太精彩了!

而这两个人,却把文学当作他们生命中的空气与水,他们对于文学的敬畏、热爱乃至痴迷,至少要胜过我,目的也纯洁得多,可是,他们在搭乘这艘船时,一不小心,掉进去了,没有到达“对岸”。

我常常在想,文学最终给他们带来了什么呢?他们不但什么没有得到,反而被文学害了他们——假如,他们没有爱上文学,没有迷恋文学,他们的人生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。至少,不像现在。

这也是我常常在无事的时候想起他们的原因。